正文 第十八章 苍生为子
时间倏忽流逝,一个月无声无息地流过,京城内外已经是一片绿意盎然,这一月里谭啸为袁克定出谋划策,总统府内异象连现。
二十天前,袁氏祖坟内凭空出现一堆新土,掘开发现一块石牌,上书『天命攸归』四字。守墓人韩成携石进京,将袁氏祖坟三件异象逐一翔实禀告,更将当日谭啸所言风水之说复述,寄于一位倏忽而至、飘然而去的仙人身上,袁世凯良久不语却面露喜色。
十五天前,袁世凯午睡初醒,唤茶,丫鬟奉茶入房却发出一声惊呼,将茶碗打碎。袁世凯大怒,那丫鬟跪禀推开房门时看到床上盘踞着一条神龙,袁世凯闻言一反常态抚慰丫鬟,未施责罚。
七天前夜,北海之中忽地红光冲天,袁世凯命人掘地三尺,发现一块古碑,碑上刻满古字。袁世凯请来古文专家破解,原来碑文以古篆字写成:『龙站玄黄,坠统失纲;庶民不和,洪范宪章;天命攸归,安吉衣裳;新我华夏,山高水长。』
袁世凯唤来张铁嘴为其解释其意,张铁嘴掐算良久说出八个字来:『宣统失纲,洪宪命归』。
这一次袁世凯将自己关入书房半日。
京城里已有许多人纷纷请言袁世凯称帝登基,改共和为君主立宪,袁世凯仍无明示。
不光袁克定心急如焚,就连谭啸都渐渐感到焦急迷惑,从袁世凯的反应看,他绝非没有称帝的野心,然而他还在等什么呢?
上天屡降吉兆,在袁克定、杨度等人的竭力经营下,敬请袁世凯登基称帝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在袁世凯每日必读的《顺天时报》上,日本等列强亦表态支持他再进一步。
这一天谭啸如往日般出了总统府朝铁桥胡同而来,甫踏入厅堂,就见面色慌张的红豆冲到他的身前,颤声道:『不好了!』
谭啸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红豆将他拉到闺房内,仔细将房门关闭。谭啸的眉头越皱越紧,整个小院里一共只住着三个人,阿仁不在,十二尚在睡懒觉,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让红豆如此着紧?
等到红豆仔细察看一番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才道:『方才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哦,不对!这封信是给你的!』红豆窘迫地瞥了眼谭啸,小声地说道:『被我看了……』
谭啸勃然大怒:『卫红豆,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本来我根本不会偷看你的信,只是听到他说的话之后我才必须要看的!』红豆委屈地撅嘴道,顿了顿小声又道,『再说我现在也告诉你我读过了,那自然不能算是偷看了。』
谭啸又气又奇,冷哼道:『什么话让你非偷看我的信不可?』
『他说,他说这封信是德叔让他送来的!』红豆脸上露出怪异至极的表情。
『一派胡言!』谭啸脸色剧变,师傅离世一月有余,莫非是他的鬼魂写信给他?说这话的人不是骗子便是疯子!
红豆说:『我起先也是这么觉得,还以为是你的仇家故意试探你的身份,就想将送信之人赶走,但是这人说的一句话却让我相信了让他送信的人是德叔。』
『他说他也是宫里出来的人!』
谭啸眼神一凝,伸手道:『信呢?』
红豆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谭啸深吸一口气,这才打开,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取出东西,藏好,有人已知其所在之处!速!速!』再看成信的时间,竟是半年之前!
谭啸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师傅的字迹,千真万确,而且他也立刻明白了信中所指的东西是何物,能让师傅如此焦急万状的只有那乾坤宝珠!
『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地从头讲来。』谭啸心头盘旋着无数疑问,此时正是光天化日,他亦绝无可能混入内廷寻宝。
原来数年之前正值袁世凯失势之时,林宗德无意中发现田青与袁世凯暗中有联系,为查出田青的图谋,林宗德秘派了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太监混到了袁世凯的身边,此人渐渐得到袁世凯的信任成为其心腹,只是田青行踪飘忽,每次与袁世凯相见都隐秘异常,这人始终没有探听出其中内情。
直到一年前,田青与袁世凯秘密会晤突然变得频繁,让他隐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判断这两人似乎在商量一场惊天阴谋,一面将之密告林宗德,同时亦想尽办法刺探消息。
半年前的一天,田青与袁世凯秘晤之后,京城中突然出现了异常,当晚紫禁城内出现绿雾绕空的异象,随即袁世凯调兵将皇城戒严。起初这异象不过是偶有发生,而后每逢晴夜便有天降异象,『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流言便无风而起,传诵四野。
林宗德当时便认定此事必与田青有关,只是袁世凯与田青千算万算却没算出日本人趁火打劫,这让袁世凯一时间进退两难。为报血海深仇,林宗德暗中推波助澜,将这流言大加宣扬,而林宗德亦预感到田青既然胆敢说出神龙献宝之语,又传『得宝珠者得天下』,绝不会无的放矢。
思来想去林宗德得出一个让他坐卧不安的猜测:田青似猜到了那乾坤宝珠的所在。于是便有了这封给谭啸的信。
果然,内线处心积虑终于探得一丝端倪,田青已经确定乾坤宝珠并未出宫,仍在皇城之内!
不过皇宫之内广阔深远,漫无头绪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林宗德死前亦觉得只怕田青和袁世凯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乾坤宝珠,是以临终之际虽将藏匿乾坤宝珠的位置告诉了谭啸,却没有明示他如何处置。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林宗德还是吩咐此人,一旦发现田青或袁世凯动向异变,立刻将这封信交给谭啸。
昨晚田青再次与袁世凯见面,这人探听到那田青极为兴奋地对袁世凯说道他就要找到那东西了。这人不敢耽搁,天一亮便匆匆去寻谭啸,结果发现他已离开总统府,万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冒险出府来找卫红豆。
谭啸暗忖此人既知他和红豆与林宗德的关系,又持有林宗德的亲笔信,想来所说一切应该属实,且不管田青如何得知乾坤宝珠的所在,他却不敢冒险让此宝落入田青与袁世凯的手中危险,此物关系实在太过重大,若是袁世凯得到它,那便真正地应了天命所归的说法了。
谭啸思绪飞转,不过片刻工夫便作出了决定。红豆有些焦急地问道:『德叔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们将所有的事都瞒着不让我知晓,难道到了此刻还不说吗?』
红豆双眼赤红,泫然欲泣。谭啸想了想说:『师傅所说的东西就是流言中的乾坤宝珠。』
『什么!』红豆娇躯猛地一抖,大惊失色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乾坤宝珠?』
谭啸点了点头,红豆紧张地抓住了谭啸的胳膊:『那、那德叔的意思是命你将这宝珠给藏起来?』
谭啸再次点头。
红豆立刻追问道:『你有何打算?』
谭啸想也不想地说:『师傅信上已经说得很明白,将东西取出换个稳妥隐秘的地方藏起来。』
『那东西现在何处?』红豆下意识地问道。
谭啸迟疑了一下才说:『在皇宫的内廷中。』
红豆愣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谭啸的话一般,问道:『你是说你要进内宫去?那里守卫森严,你……德叔怎能让你自寻死路?』
谭啸想的却是既然洪门的子弟能混进去,自己应该也不难,他方才来时阿仁房间没人,问红豆道:『阿仁呢?』
红豆显然还没从这让她震惊绝伦的突然变故中冷静下来,摇头道:『一早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大门的门枢转动发出的吱呀声,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地来到了门前。
两人面色都是微微一变,谭啸无声无息地来到厅堂外,正看到阿仁转身向外走,连忙将他唤住,道:『我正要找你。』
阿仁同时道:『有紧急之事!』
谭啸眉头一挑,『有多急?』
『十万火急!』阿仁斩钉截铁地大声道,谭啸拉起阿仁朝厢房行去,『你先说。』
他的想法本是想将这件事避开红豆,谁知红豆竟跟在两人身后一起来到阿仁的房间。二人同时看了红豆一眼,又对视一眼。
谭啸没时间和红豆纠缠,对阿仁喉道:『说!』
阿仁神情凝重,隐含几分忧虑:『我从军中兄弟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明晚袁世凯要封锁内宫!』
田青与袁世凯明晚就要动手了!谭啸打了个寒噤,留给他的只有一晚。
谭啸眼底升起决绝之色,对阿仁说:『我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我今晚要进宫,就去你上次说的林三眼遇鬼的地方,你想办法!』
『我也去!』红豆说,『放心,我决不拖累你。』
谭啸没有问阿仁有没有困难,阿仁也没有对谭啸说费了多大的周折,月上树梢,一位洪门的兄弟将谭啸与卫红豆送到了皇城根儿,学着野猫叫了几嗓子,从阴暗处钻出来一个留着长辫子的身影。
两人嘀嘀咕咕半天,护送谭、卫二人的那位兄弟递过去一个小包裹,那人接过去塞进怀里转身走到谭啸两人身前,伸手比量了一下二人的身高体态,点了点头,用阴柔尖细的声调自言自语道:『差不多。』阴郁的眼神从谭啸、卫红豆的脸上扫过,阴沉沉地警告道:『一会儿路上不许出声,一切都由咱家应对,咱家将尔等带入贞顺门,一个时辰之后仍在那里会面带你们出来,就等一个时辰,过了时候是死是活与咱家再无关系。』
说完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两套衣裳,丢到两人怀里:『换上!』
谭啸挑了下眉头,早听说宫里的太监多奇人异事,八卦掌宗师董海川自不必说,便连这么个公公都身怀绝技,两套衣衫加上两面顶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藏在身上不露痕迹的。
不消片刻,两人摇身一变,成了两个没有辫子的小太监。那公公又从袖子里摸出两根又细又短的辫子,探头朝红豆脑后看了一眼,低声怪笑道:『倒是省了一条。』
装扮妥当,那公公当先而行,谭啸与卫红豆佝着腰,垂着脑袋跟在后面。来到宫门前,远远的就听到一道尖细的笑声传了过来:『我说小板凳儿,这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提个亮儿,就不怕一脚踩井里去?』
谭啸与红豆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笑意,均想这位公公的名号着实有些怪异。
二人身前那位被唤作『小板凳儿』的公公啐了一口,尖声骂道:『彭驴子,仔细咱家撕烂你那张驴嘴,让你驴唇不对马嘴!』
跟在他身后的二人忍不住又是暗自一乐。
渐渐走近门前,灯火渐渐明亮,两人也随之紧张起来。那彭驴子『咦』了一声,狐疑地打量起谭啸与红豆:『这两位面生得紧啊。』
『小板凳儿』连声冷笑:『你才守了几天宫门儿就当自己升了内廷大总管啦?这宫里边儿你不认得的多了,少给杂家扯闲!』
彭驴子被挖苦得一张脸忽红忽青,却不敢再言语。谭啸与红豆跟在『小板凳儿』身后有惊无险地跨入了宫门。
贞顺门外,小板凳儿一言不发匆匆离去。转过贞顺门是北三所,紧邻的是景祺阁,位处皇城角落,本就荒芜,又因常用以关押妃嫔,也不知积郁了多少亡魂怨灵,便是晴天白日也阴冷森森,连只虫鸣之声也无,死一般静谧。
谭啸回忆着阿仁的描述,大概确认了林三眼儿遇鬼的枯井方位,朝红豆示意让她紧随自己。
两人贴着宫墙蹑足潜行,刚刚转过景祺阁,清冷月光下谭啸就见对面丈高的红墙之上一群身着宫装、手提宫灯的宫女悄无声息迎面朝自己飘来,当前两人面容真切,脸色白惨惨好不骇人!
谭啸惊见这可怖一幕,饶是他沉稳坚毅,亦是汗毛倒立,只觉得肝胆欲裂,一股寒气自心底倏忽涌至头顶,头皮陡地炸开,见鬼了!这个念头猛然跳上他的心头,就听到身后传来『咕咚』一声闷响,草木皆兵的谭啸弹出藏在腕间的飞刀,猛地转身,却看见红豆双目紧闭地昏倒在地上。
谭啸捏住红豆的人中穴,片刻之后红豆眼皮抖动了两下,悠悠醒转,神情茫然地看了谭啸一眼,身体猛然僵直,眼中射出强烈的惊恐悚然之色,张口就欲尖叫。
『别叫!』谭啸反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喝了一声。
红豆眼中神色稍稍平静,谭啸缓缓松手,却仍保持警惕,生怕她发出惊呼。
所幸红豆尚保留一分清明,或许是因为谭啸的存在让她感到了安全,身体虽然不停战栗,却并没有过激之举。
『我们刚才是……不是……见鬼……鬼了?』一句话红豆战战兢兢地缓了三口气才说出来,仿佛掉进了冰窟之中,牙齿咯咯撞击,面无血色。
谭啸闻言忍不住扭头望去,却见朱红宫墙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宫女?
他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若是错觉为何红豆与他都看见了?
两人靠坐在景祺阁拐角里,耳边只有彼此『咚』、『咚』如同战鼓似又急又重的心跳声,汗透重衣,好半晌酸软无力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气力。
空院中南北分别有两座井台,一座是有玉石砌栏的八宝琉璃井,另一座却只是一座光秃秃的窄井,井口半掩着一方壮汉腰粗的石块,不下三四百斤的模样,这情景与阿仁描述的一模一样,正是林宗德临终前讲的那座处死珍妃的那口井。
就是这里了!谭啸精神略微一震,扭头望向脸色难看已极的红豆:『怎么样?吓坏了吧?』
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或许可能不惧刀枪杀戮,却最是怕鬼怪之说。红豆受惊过度,只觉如坠冰窖,周身森寒透体,不自觉便向谭啸贴靠,突然听到谭啸的问话,还以为自己的怯懦被他看破,生出一丝窘迫之感,勉强开口道:『我没事。』
谭啸稍觉放心,指了指那座光秃秃的荒井,小声道:『东西应该就在那下面,你在这里等我,我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红豆摇头,『我和你一同下去。』无论如何她是不想独自一人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谭啸摇头道:『那你就在上面等我。』
井口被大石遮住了小半,那井口本就不宽,如此一来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幸好谭啸的身材还算纤瘦,否则这块大石便会将他下井的可能扼杀。
先用火折子照了照井下,井壁长满青苔,井底应尚存积水,只是火折子的火光毕竟太过微暗,光线尽头黑魆魆一片虚空,却是不见底,也不知道这口井到底有多深。
掏出阿仁为他准备的『吹不灭』小心翼翼地点燃,这『吹不灭』据说是早年间盗墓贼发明的,用极薄的羊肠薄皮制成球形,大小随意,铜锈与龟尿调和刷在内面可不惧火烤,内中以十字铁丝分别接连四点,将蜡脂悬在中间,点燃之后作照明之用,颠仆不灭,风再大亦难以吹灭,更能漂浮于水面。
谭啸这一只『吹不灭』只有拳头大小,将它燃起封了口子,扔了下去,这巧制的灯笼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光明,『噗』的一声落在水面之上。
这口井深达三丈,水面乌黑,也不知水下还有多深。时间只有一个时辰,谭啸不敢耽搁,叮嘱红豆多加小心,便将双脚探入井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身子挤了进去,身上也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火辣辣直疼得谭啸嘶嘶吸气。
眼看谭啸的脑袋也要没入井中,红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眼中闪过复杂之色,最后叮嘱道:『保重!』突如其来地俯身蜻蜓点水一般亲了谭啸额头一口,随即转过头去再也不看谭啸。
谭啸一愣,旋又一惊,惊诧之下手一抖差点松开了紧握的绳索,把谭啸吓出一头冷汗,心下嘀咕这丫头方才被吓傻了不成,怎么跟生离死别一般?
越过井口,内中便宽敞许多,谭啸敏捷如灵猿,沿着绳子快速下滑,不过数息便下落了大半。眼看再有几个起落就要抵达水面,异变忽起,就见平静无波的水面忽地轻轻波动起来,一阵轻微的振翅之声传入谭啸耳中。谭啸汗毛竖起,心中警兆陡升,暗叫一声『不好』,奋力一拽绳索就要向上蹿去。
哪知他这一拉之下牢牢系在大石之上的绳索竟然软不着力,反随着他的手一齐坠落下来!
谭啸大叫一声,身子向下跌落,井底一泓死水看似深不见底,其实不过尺许深,所幸他距离井底已然不远,水下亦无锋利尖锐之物,谭啸这一跌摔得七荤八素,却是不曾致命。
谭啸周身剧痛阵阵,脑中却一片混沌,他想不明白坚实的绳索怎会突然断折?守在井口的红豆竟然悄无声息,他心头一紧,猛然抬头望去,却看见了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井口的大石正缓缓移动,眼看便要将整个井口尽数遮盖。昏暗的月光下,无数闪烁着幽绿微光的飞虫振翅从井壁石缝中飞了出来,他的身下突地传来无数针刺一般的疼痛,谭啸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谭啸被一阵令他痛不欲生的剧痛唤醒,入眼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甚至让他无法分辨自己是瞎了还是这井中太过黑暗的缘故。
谭啸只觉得周身如同被烈火烧灼,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虽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却无骨断筋折的重伤。耳畔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昏迷前一刻出现的那些体态奇大的萤火虫已不知去向。
良久之后,谭啸身体终是恢复了一丝气力,扶着井壁勉强站立起来,『吹不灭』早被他压得粉碎,火折子也已经湿透,井口被巨石封死,借以攀岩的绳索更是早已经从头断裂,谭啸心底一片茫然,暗忖难道这一次真要死在这里不成?
此刻回忆起临别之时红豆凄然欲绝的眼神是那般明显,而自己竟误认为是害怕……谭啸自嘲一笑,声音如老牛哭鸣,沙哑难听至极。
谭啸摸索井底,青石为基,连缝隙也无,莫说乾坤宝珠,便是连石头子儿也没有一块。
井内无日夜,心若死灰的谭啸终还是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朦胧中听到一声粗鲁的呼喝:『小子!死与或未死都他奶奶的吱一声!』
谭啸为之一振,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田疯子,是你吗?』
井上传来嘿嘿的笑声:『你小子命硬啊,等等,道爷想办法弄你上来!』
随即便传来巨石摩擦发出的『嚓嚓』之声,掩住井口的大石一寸寸地挪开大半,然后就听到田疯子气喘吁吁地骂道:『贼老天,你不老为何我会老?好不公平!』
谭啸骇然,这块重达三四百斤的巨石竟是暮年的田疯子以一己之力挪动的,此人壮年时双臂必有千斤神力。
封井巨石虽然被挪开了,可谭啸如何攀上去却成了难题。田疯子身材高大,却是连井口也挤不进来,谭啸浑身欲裂,更没有力气独立攀出深井,最终还是田疯子将绳索抛入井中,让谭啸捆住自己,硬生生将他提了出去。
『道长,你救了我一命。』重见天日之后谭啸第一句话便是感谢田疯子的救命之恩。
田疯子刚要说话,面色突然一变,侧耳倾听片刻,伸手将巨石推回原位,嘿嘿一笑道:『暂且让他们高兴一阵儿!』伸手将谭啸扛在肩上,沉声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有人来了!』
等谭啸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间破旧的民宅之中了,他周身红肿不堪,忽冷忽热,神志也时浑时清。
『糟糕!糟糕!』田疯子在地上连连打转,不停拍打自己的脑门,『道爷不怕这鬼眼的毒,却也解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谭啸迷迷糊糊中听到他的话,强自支撑起身,低低吩咐田疯子一番,便再次昏迷了过去。
好似做了一场可怕无比的噩梦,谭啸悠悠醒转,入眼的是一人一猴两张可爱无比的小脸。见他睁开眼睛,十二跳将起来发出一声激动的欢呼:『醒了!谭大哥醒了!』
那形貌怪异的小猴亦是上蹿下跳,似也为谭啸醒来而欢喜。
『醒了?醒了?』田疯子叫嚷着从房外闯了进来,瞧见谭啸身上已经消肿大半,神情虽疲惫虚弱,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明,长长嘘了口气,伸手去拍十二的脑袋,『你小子这医术硬是要得!不如拜道爷为师如何?』
谭啸闻言不禁暗笑,这老道怎的到处收徒弟?
『十二,你离开时没人发觉吧?』这时的谭啸除了面前两人和一无所知的魏六儿,再不相信任何人。当他在井下昏迷之前一刻,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隐约看清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骗局,只是其中还有许多环节他想不通。
十二尚未来得及回答,田疯子已经嗤笑道:『你小子还说务必小心谨慎,我去时那宅子除了这娃娃,再没个喘气的活物!』
谭啸一怔,望向十二:『阿仁是何时离去的?』
十二想了想说:『你离开后我就再未曾见到过他。』
『红豆一直没有回去吗?』
十二想也不想地说:『我离开之前并未见她归来。』
谭啸眼底流露出痛苦无比的神情,仰天叹息一声。田疯子嘟囔道:『你小子捡回一条命来还不高兴,跟死了亲爹似的,无趣!』
谭啸这才想起来自从自己醒来,还没对十二说过谢谢,朝十二招了招手,笑着说:『十二,你救了谭大哥一命,以后咱俩两不相欠了。』
他看见十二的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为了救他不知熬去了多少心血,心下益发感动。
十二只是摇头不语。
田疯子在一旁插嘴道:『你是该好好谢谢这个娃娃,道爷这辈子还是头次见到有人能解鬼眼之毒,这份医术比起叶永绿怕也不遑多让!』
谭啸一愣,原来田疯子还不知道十二是半仙神医的弟子。
十二赧然笑道:『是谭大哥的造化大,若不是你把那枚装有凝神香的荷包戴在身上,而又是凝神香遇水融化,令得鬼眼不敢靠近,又解了一部分毒,恐怕就算我师傅在也回天无力了。』
想了想,十二认真地补充道:『这就叫好人有好报!』
谭啸自嘲地苦笑。
『道长,您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而且还知道我在井内?』谭啸望向田疯子。
田疯子嘿了一声道:『还不是正赶上道爷我放虫子……』他猛地住了嘴,脸上闪过尴尬的表情,偷眼观瞧谭啸。
谭啸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田疯子无意中的失言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淡淡地说道:『原来您就是田青。』
『咦?』田疯子惊奇地眨了眨眼睛,『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是你那老不死的师傅告诉你的吧?他是怎么编排我的?』
谭啸黯然地闭上双眼,颤声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听到林宗德的死讯,田疯子第一个反应竟与神秘老人谭忠一模一样,『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是决计不相信他已死的!』
谭啸默默地摇了摇头,不愿意再提起那个人:『我师傅和他的家人都是你杀害的吗?』
田疯子愣了片刻,陡地暴跳如雷,须发俱张,怒吼道:『林宗德这个没有那活儿的阉人!老子咒他生生世世做太监!他用师傅要挟老子一辈子,到头来还要把脏水泼在老子的身上!』
暴怒中的田疯子并没有疯很久,骂了几句便迅速冷静下来,胸膛起伏不定地盯着谭啸道:『你可是认定我是那等忘恩负义、丧心病狂之人?』
谭啸盯着棚顶,看也不看田疯子一眼,喃喃道:『你救我一命并不意味着我必须相信你,这世上还有谁可以信任吗?』
田疯子望着谭啸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确实不必信我的……只是我却受不得委屈,所以当年的事不管你信抑或不信,我仍要告诉你。』
祁门历代有明暗两徒,明徒若平安无事,便是祁门当然的掌门人,可以收徒,那暗徒虽同样一身本领,却不可以祁门弟子自居,亦不可收徒授业;假若明徒发生意外,或死或叛,暗徒便成为明徒,这规矩却是谭啸不知道的。
而田疯子与林宗德便是上代的暗明两徒,虽然田疯子入门在前,张德子却以为他虽然天赋极佳,生性实在太过耿直,因此虽传他技艺,却不许他以祁门自居,林宗德却是张德子选的继承衣钵之徒。
庚子之乱时,张德子盗取了乾坤宝珠出宫后,心满意足,打算金盆洗手,便召来两位弟子最后见上一面,结果正是在这场师徒三人唯一的一次团圆宴上,三人一齐中毒。
田、林二人皆指称是对方下毒,三人之间彼此无法信任,各自退逃。田疯子既没下毒,心中便确定是林宗德觊觎乾坤宝珠暗下杀手,他担心师傅张德子安危,四处搜寻,结果数年之后林宗德传来信息,说师傅张德子一直都在他的手上,若是他不听号令,便会杀死张德子。
田疯子忌惮他心狠手辣,又得到了乾坤宝珠,若是自己不从,果然会杀掉师傅,便一次一次地替他行事,从设计与袁世凯结识,到一年之前开始暗中在太和殿布置鬼眼虫卵,五个月之前得到林宗德的密令,暗中传出『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流言,并制造了那诡异离奇的异象。
救下谭啸那夜却是纯属巧合,他在外朝放虫,突然发现几只踏水兽钻入内廷,田疯子便察觉有异。这踏水兽天性最喜食鬼眼,便是远隔数十里亦能捕捉其气味,田疯子年前布置鬼眼只是在太和殿四周,决计未曾将鬼眼置于内宫,他便一路跟着踏水兽来到贞顺门里的枯井旁,将井口巨石移开了一条缝隙,这一看将他吓了一跳,心道这小子旬月之前还活蹦乱跳的,怎的突然被压在这大内深宫的荒井里了?
说起来谭啸还要庆幸当日田疯子夜闯普化寺时留与他的那两块银圆,这才让田疯子发现谭啸虽是林宗德的徒弟,性情却并不相同。
田疯子一口气讲完这场纠葛多年的恩怨,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谭啸,疑惑道:『我就想不明白了,林宗德煞费苦心设计了这么大个圈套就是为了将你困死井中?』
谭啸嘴角抽动了一下,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嗓音沙哑地道:『自然还要借我布局推袁世凯登基称帝。』
田疯子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原因不够充分:『我还是不明白,就算没有你,想来只要他将乾坤宝珠交给袁世凯,袁贼只怕跳着高地称帝了。』
『可是假如他根本没有乾坤珠呢?』谭啸扭头,眼神亮得吓人,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田疯子问道。
田疯子张大了嘴巴,怔了半晌,嘟囔道:『莫非乾坤宝珠在你手里?』
谭啸摇头。
『不明白……』田疯子一脸不解地摇头。谭啸亦低声呢喃道:『我也不明白的。』
谭啸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而有时候得到答案的唯一办法只有等,谭啸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孤狼,远远地盯着,绝不走近,就像受伤的狼如果想捕猎,只有等着最佳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红豆消失了,阿仁也消失了,唐府再度荒置,谭啸躲在贝满女中门外也从没看见过婵娟……
谭啸的失踪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他本就是一个过客。
在他的强烈请求之下,田疯子带着十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京城,而谭啸从一个翩翩佳公子变成了一个衣着肮脏褴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叫花子。
袁克定接二连三制造的天降吉兆终于让袁世凯为之动容。
两个月后袁克定召集心腹重臣,展示神龙所献定乾镇坤的至宝——传国玉玺。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以和氏璧雕凿成传国玉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小篆,乃其后历代皇帝立国之重器,几经失而复得,流传千年,直至明军攻破大都,传国玉玺再未现世。
原来它一直被得到它的朱棣藏在太和殿宝座上的藻井金龙口中!
六百年前的燕王朱棣得到了传国玉玺,所以他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起兵篡位,终于坐上了那个九五至尊之位。
六百年后的袁世凯也得到了传国玉玺,他也坚信自己将是个开天辟地的圣君。
登基仪式暗中已经开始筹备,登基地点定在明清历代帝王大典的举行之地——太和殿,登基时间定在了明年的元月一日。
大总统府里流出一个小道消息,大总统登基之日将迎娶新皇后,而这位新皇后的血统贵不可言。
谭啸听说这个流言之后,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来到了埋藏无数太监、宫女骸骨的恩济庄,在守墓太监阴暗而污秽的房间里,谭啸用一个银圆看到了一幅画。画上是一片红豆,然而岁月已让它艳丽美好的鲜红褪变成了肮脏丑陋的暗朱色,作画者为爱新觉罗·载湉,年号光绪,画于光绪二十四年。
『卖吗?』谭啸问那个正周而复始地玩着吹一下银圆后疾快地放在耳畔听辨真假游戏的老太监,掏出了一把银圆,哗哗作响。
老太监几乎睁不开的昏花老眼陡地射出强烈的光芒,然而那光彩渐渐暗淡。『不卖。』他摇头,悲哀地说,『这是光绪爷留给珍主子唯一的念想了。』
珍妃他他拉氏,光绪二十六年被慈禧太后命人推入井中而死,一年之后,其姐瑾妃哭求宫中下人将珍妃的尸体打捞了出来,草草葬在了恩济庄的宫女墓地。
谭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些日子天已渐冷,冬天快要来了,总统府门前多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叫花子,被警卫连踢带打地赶走了无数次,过不了多久便又转了回来。这个叫花子不说话,只是用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盯着总统府的大门,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和总统府的警卫们渐渐习惯了门前总蜷缩着这样一个虽然不太雅观,但并不伸手乞讨的叫花子之后,一件让他们无比恼火的事情发生了。
总统府的门前又出现了一个叫花子!这个叫花子老得不成样子,雪白的长发乱蓬蓬地盖住了头脸,走起路来让人不自觉地就为他揪着心,唯恐他下一步就会倒地不起了。
警卫们真生气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不让人总统府庄严肃穆的门前再出现一个像那个小叫花子一样的『落地户』,老叫花子出现的第一天,警卫们就用木棒和枪托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教训!
谭啸看见那老叫花子的第一眼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当晚把这个伤得无法动弹的老人背回了自己的窝,城西十里的破庙。
『我说你这足何苦呢?』谭啸慢吞吞地从暗格里将酒肉掏了出来,边小口地喝着酒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舔嘴唇的老叫花子,『您这岁数该养老了,江湖险恶。』
伤得触目惊心的老叫花子慢慢地坐了起来,将乱发拨到脑后,笑眯眯地朝谭啸伸手:『你小子准备得还挺齐全的嘛,好歹老头子为了陪你挨了打,你也给敬我口酒吧?』
这老叫花子居然是那位自称谭忠的神秘老人!
『少来!』谭啸翻了个白眼,『你这老家伙就会装神弄鬼,你那么神当初为何不提醒我?』谭啸甩了甩破烂的衣袖,苦笑道:『这下你可高兴了?』
谭忠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我又比你强到哪去?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实话和你说,为了找你,我差点没跑断腿!』
谭啸另外掏出了一壶酒,递给了谭忠,指着地上的火堆提醒道:『天寒,热一热再喝,毕竟你老了。』
谭忠听懂了谭啸意有所指的话,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有些事情就算明知道是死也要去做。』
谭啸若有所感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何一定要找我?』
老人脸上的褶皱诡异地弯曲、挤压,形成了两个深深的旋涡,他诡笑道:『因为我要与你一同看这场戏。』
什么戏?谭啸没问,等着就是了。
十一月末,有下人无意中听见袁大总统、马上就要叫皇帝陛下的袁世凯在书房里雷霆震怒,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对何人生气,第二天原本按部就班的登基准备发生了混乱,登基仪式的地点改为新华宫,也就是现在的总统府,登基时间提前至十二月十二日。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听其中的原因,有一位负责修缮太和殿的工匠无意中说漏了口:神龙献给袁大总统的传国玉玺是假的!在重铸金球存放玉玺的时候,那玉玺遇热竟熔了,当场有识货的人认出了这件赝品是江南最著名的收藏世家,也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仿古高手秦子丹所做,因为玉玺内留有他的标记。
这个工匠当夜神秘失踪,再也未曾出现。
而关于传国玉玺的消息被大总统阁下严令不得外传,否则统统枪毙!
所以等着看戏的谭忠和等待机会的谭啸并没有听说。
十二月十一日夜,熟睡的谭啸被一阵冰冷刺骨的痛楚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住了。
谭啸扫视当场一圈,没有发现谭忠,不由松了口气,然后他的目光从围绕在他周围的几人脸上逐一扫过。
面无表情的阿仁、满脸羞愧的魏六儿正握着一把滴血的刀子瑟瑟发抖,谭啸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得他身体猛烈一颤,慌忙地低下头不敢与谭啸的视线相遇。谭啸对魏六儿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知道他在这里的只有两个人:魏六儿与谭忠,而魏六儿现在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后是依旧妩媚生姿、巧笑倩兮的北九凤大姐,最后那人却带着一顶阔大的斗笠,周边有黑纱遮面。谭啸平静的眼神在落在这人的身上时,终于波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似讥讽又似悲哀的笑意,轻轻地道:『师傅,你果然没有死,何必带着个面罩装神弄鬼呢,不用怕吓到我。』
那人冷哼一声,随手将斗笠掀掉,露出了那张慈眉善目的庄严宝相,只是此刻那双本应满含慈悲和善的眼睛里满是恼怒愤恨之色,赫然是已经死去的林宗德!
『依旧认不出。』谭啸凝视着林宗德片刻,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过你。』
林宗德咬牙狞笑道:『我没想过你竟然能活着出来,不过幸好你死里逃生了,快点叫那个老不死的出来!』
谭啸却像根本没听到林宗德的话,扭头望向阿仁,笑了笑说:『你就是那个暗徒?』
阿仁眼中闪过一抹奇异之色,微微点头。
谭啸又问道:『想来当初黄湛找上我,之后黄湛传给我的话,都是你的功劳?』
阿仁终于开口:『忠孝不能两全。』
北九凤的大姐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柔声道:『谭啸,你真是一个惹人欢喜的男子,我一直很奇怪,你究竟喜欢不喜欢婵娟呢?』
谭啸舔了舔龟裂的嘴唇,有些腥涩的味道,呵呵笑了起来,结果却牵动了肋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吸了口气,强笑着对魏六儿道:『魏六指,这么多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胆小,这一刀至多让我流点血而已,却是死不了的。』
他说完看也不看魏六指那张迅速由惨白变为铁青的脸,笑眯眯地对北九凤的大姐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婵娟的破门局究竟是她胜了还是我赢了?』
大姐的脸上闪过一抹激赞,情不自禁道:『谭啸,你真是骗行的奇才,若是能多活十年,也许你在这骗门里再也找不到对手。』
谭啸很开心地咧开嘴,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我也有件事很好奇,你究竟是把婵娟当做妹妹还是工具?』
大姐脸色剧变,每个人都有弱点,而一个看似没有弱点的人或许他的唯一一个弱点便是致命的。
这些年来,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为了一个男人将那些视她为至亲的姐妹推上一条毁灭的道路让她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中。
她这些年来亲自惩罚了不知道多少未过破门局的姐妹,但是只有一个人知道,其实北九凤的大姐才是第一个败在破门局前的人。
『我是真的喜欢她,所以我什么都不对她说。』谭啸眼中流露出温柔的光彩,微笑道,『因为只有这样,她与我才不会有胜负。』
林宗德一步跨到魏六指的身旁,五指轻弹。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魏六指手中的匕首不知怎的就到了他的手中,在火光中带起一抹雪亮的光线刺入谭啸的臂膀上,没柄而入,谭啸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老东西,你打算看着你张家断子绝孙吗?』林宗德纵声狂呼,匕首应声而起,鲜血四射,谭啸的面孔已经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如雪,他的眼底涌出难以置信之色。
匕首没入了谭啸另一条胳膊,这一次不等他拔刀,一声苍老悲愤的怒喝暴起:『够了!』
老态龙钟的谭忠缓缓地从断壁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死死地盯住了满脸疯狂狰狞的林宗德,『整整十五年,你一时一刻也不放弃,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传国玉玺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师傅,您老人家为了它可以做太监,值得吗?』林宗德狞笑着问道,眼底闪烁着无穷无尽的狂热。
谭忠默默地叹息一声,一指谭啸,对林宗德说:『放了他,我给你玉玺。』
林宗德狐疑地注视着谭忠——张德子,似乎不敢相信他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若早知这般容易,何必要苦熬十五年的时光?
『能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得到传国玉玺吗?』谭忠静静地问,『如果只是为了报仇,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虚弱的谭啸勉力睁开了眼睛,哑声道:『因,因为他想的不是袁世凯倒台,而是让袁世凯真正地坐上皇帝的宝座,让红豆成为皇后,也许……也许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任中华帝国的皇帝!』
在场诸人除了林宗德以外都露出惊骇绝伦之色,显然他们都是第一次听说如此疯狂的计划,众人的目光都紧紧地集中在林宗德的脸上,等着他承认或者否认。
林宗德眼底浮起惊异的神情:『九儿,还是你最了解师傅,这世上只有你看透了师傅的打算啊。』
『可是你明明已经成功了,明天袁世凯就要登基了,你一生梦寐以求的,借袁世凯的手光复满清的梦想就要实现了,现在的玉玺真假还有什么关系呢?』谭啸喃喃道。
『为什么?』林宗德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因为红豆失踪了!你问我为什么,就在我这一辈子苦心孤诣,耗费心血布置这个局,一步步地走到就要成功的时候,她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告诉我不要做国家的罪人、不要做民族的罪人!』
林宗德激动到了极点,狂乱地挥动手臂,像是随时都可能扑上去扼住谭啸的喉咙:『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了什么吗?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她喜欢上了你!她觉得是她把你害死的!』
林宗德已近癫狂,如同钢爪似的十指始终不离谭啸脖颈三寸。
『你还没有一败涂地。』谭啸忽地打断发狂的林宗德,冷静地说道。
『什么意思?』林宗德一愣,疑惑地注视着一本正经的谭啸。
谭啸眨了眨眼睛:『只要你得到了真正的传国玉玺,再找到红豆,那么这一切都不算晚。』
林宗德眼中猛地射出凶光,狠狠地瞪着谭啸,狂叫道:『袁世凯明日便将登基!来不及了!』
『登基的时间可以改的。』谭啸的声音越发舒缓,听起来似乎蕴涵着一种让人入迷的力量,『推后几个月你可以准备好一切……』
林宗德的眼底不禁闪过些许迟疑,谭忠趁机沉声道:『你过来,我给你玉玺!』
林宗德听到『玉玺』二字,眼睛立刻一亮,下意识地朝谭忠的方向走去。
谭忠与谭啸之间的距离十三四步,等林宗德走到一半,刹那间醒悟他已经离开谭啸太远了,眼角瞥见谭忠的手瞬间缩回袖子里,林宗德心头陡地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当年在宫里看师傅用飞刀百发百中地射杀在天空翱翔的燕雀的往事,他的右手立即用最快的速度摸进了怀中,口中同时大喝道:『不要动,不然我杀了他!』
而就在这边两人惊变突起之际,北九凤的大姐亦发出厉声尖叫:『不能给他!』一直藏在披风下的左手抬了起来,手中赫然握着一柄闪动着冰冷乌光的火枪。
大姐的身体方才一动,阿仁也在电光石火间动了,身体在原地打了个转儿,重回原位的时候一把雪亮的匕首已经离手射向了大姐。只是他的动作虽快,可是枪子儿总要比刀子用的时间更短,砰地一声划破静谧的夜空,阿仁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无法置信的惊愕,低下头看着胸口渗透了衣衫迅速扩大的血渍,喉咙间发出咯咯两声轻响,仰天摔倒。
几乎就在枪响的同时,阿仁发出的匕首刺入了大姐的肩窝,虽然形状可怖,但并不致命。
两人之间的对决鹊起鹞落之间便已结束,林宗德不禁微微一怔,然而也只是这眨眼的迟疑,谭忠的手臂已经挥动。林宗德心头骤然一沉,手中的枪毫不迟疑地指向已陷入昏迷的谭啸。
『不要!』一声凄厉的尖叫在谭啸身侧的断壁后响起,随着叫声,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带着一种决然的气势扑向了谭啸。
恍惚间,林宗德仿佛看见红豆那张梨花带雨的悲伤容颜,不,不是红豆,而是那个在十五年前就永逝在冰冷阴森的井水中的生命,林宗德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迟疑了一瞬,喉咙间骤然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他下意识地勾动了手指。
『砰』、『砰』、『砰』又是三声枪响,被第一声枪响惊起盘旋的飞鸟这一次绝不停留地远远逃离。
婵娟死了,为谭啸挡住了致命的三枪,带着满足的笑容死在了谭啸的怀里,因为她听到了谭啸对大姐说的那句话。临死之前,她当着谭啸和谭忠的面,对大姐说了一句话:『大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有一个无法忘记的男人,我知道你为了那个男人做了日本人的间谍,我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们,但是我不恨你,真的……因为你只是个可怜的女人。』
北九凤大当家,罗天风,自这一夜后杳然无踪,再没有听说她曾在哪里出现过。直到很多年以后,在峨眉山下的一座叫『镜缘庵』的破落尼姑庵中,有一个曾与罗天风有一面之缘的人遇到了一位自称『九难』的尼姑,他觉得九难与罗天风有些相像,九难矢口否认。
袁世凯匆匆称帝,结果登基称帝之前一直对他表示坚定支持的,他最忠诚的学生段祺瑞率先公开反对他称帝,各国讨袁之声愈演愈烈。民国五年三月二十二日,称帝仅八十三天的袁世凯通电取消帝制,为能够继续待在总统的宝座上,袁世凯起用段祺瑞为国务卿兼陆军总长,段祺瑞逼他交出军政实权……
袁克定的太子梦终于实现了,只是也很快就破灭了,就仿佛黄粱一梦。
南下南京的火车上,衣冠笔挺的谭啸靠着椅背打瞌睡,黑呢礼帽遮住了眼睛,双臂抱怀,安静的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铁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好像催眠曲一样。
车厢口突地传来一阵喧闹,将半睡半醒的谭啸惊醒,就听到一个凶悍的声音大声吼道:『老子看你能往哪儿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借了老子一百银元给你家那老不死的治病,没钱还就想跑吗?老子把你卖到东洋做苦力去!』
礼帽下谭啸的眉头微微一扬,这套说辞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死也不去东洋!』一个清亮倔犟的声音响起,快速地朝谭啸的方向接近。谭啸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瘦小的身影重重地摔倒在他的脚下。
『先生,救救我!』少年抬起头,谭啸的视线从他圆润的下巴缓缓向上移动,越过挺翘的鼻子,终于与那双清澈剔透的眸子相遇。
笑意在两人唇角缓缓荡漾开来,谭啸有些痴痴地想:这一切真像是一个轮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