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恰书生年少 第一章:代课的圣女
南唐奉三清教立国,至今已三朝有余。国中上至中央太学,下到各县书塾,皆有三清教弟子传授教义。这不,负责在太学任教的大弟子长清不巧年节时间染了场重病,掌教国师便趁此机会教座下圣女素帛代为授课,前去历练一番。
还有二日才开学,素帛在房中做准备。她穿着一身素白道袍,系着面纱,坐于镜前,面纱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世间难得一见的眼眸,清澈如许,不染纤尘,纯净得仿佛高山之上的皑皑白雪,圣洁得好似九天之端的漫漫流云。无论是谁,只消看上这双眼睛一眼,便再也无法忘怀。
但是此时,她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地酝酿了一番情绪后,摘下面纱,叹了口气,焦虑得好像忘记八字舞该怎么跳的蜂子,团团转得毫无章法。小姑娘才刚刚过完自己的十五岁生日,虽说平日里也是跟师兄弟们相处惯了的,突然教她到一众年轻气盛的学子中任教,还是倍感压力如山。技到用时方恨少,比如她那张海棠初熟,秀丽中还残留着几分稚气的脸庞,就无论如何也端不出一副严肃狠厉的气势来。
『怕是镇不住场子啊……』素帛心中暗叹,对着镜子里自己那过于柔和的,如一湾温柔多情的曲水、一泓不谙世事的清泉般不争气的眉眼撇了撇嘴,失望地坐了下来。她在脑海中想入非非,觉得自己若是长了大师兄长清那样两条天然锋利不怒自威的剑眉就好了,一定不愁镇住场子。而后她闭上眼睛,回忆出师兄的面容,再想象一下把他的眉毛移到自己的脸上的画面。嗯……怎么说,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稳重呢。
正在她盯着桌上的青黛出神,思考某些惊世骇俗的画眉技巧的时候,师妹皓君提着两大摞东西闯进门,手一松,咣地一声放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圣女长安。书给你拿来了,师父说这是今年新印的课本,让你后天带过去。』
素帛扭头去看,只见两摞厚厚的书册堆在门口,各有皓君半个人高,不由惊得瞪了瞪眼。她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皓君,真不知道这个干瘦干瘦的小丫头是怎么提来的。然而,当她的视线一转,定格在这位怪力师妹的面容上的时候,心中忽地一阵柳暗花明。
皓君其人,别看年纪比素帛还小一些,长得却是十分老成,乍一看少说得有二十,往多了说,孩子也能有二十。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面相带着一股男子的英气,黝黑的肤色,瘦削的面颊,棱角分明的颧骨,深邃的眼窝和斜挑的劲眉令她看起来可不大好惹。所有想问她究竟年方几何的都不敢开口,此事在教中也就成了一大未解之谜。
同样是一身仙风道骨的素白长衫,穿在素帛身上就是清灵可人、明净出尘,穿在她身上便无端生出一股冷漠肃杀之气。一个是手持拂尘,含笑晏晏,看着就教人感到圣洁温暖的圣女;一个是佩剑在身,横眉立目,宣告生人勿近的护法。有几次各州府的长老来参加祭典,还有见了她吓得不由自主行礼的。
如此人才,叫去帮自己镇场子岂不正好?素帛心中一喜,立刻拉着皓君坐下喝杯凉茶,歇息歇息,边道着辛苦辛苦,边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去书院看看。
皓君是不乐意的,直白了当地拒绝道:『我还有功课要做。』
『在那儿也一样能做啊,还有好多俊俏郎君看,多热闹。』
素帛妄图用美男计实现目的,皓君却无动于衷,显然学习在她心目中有更重要的地位。
素帛脑筋一转,又改口道:『正好他们也特别爱学习,你们可以一起做功课,互通有无,岂不美哉?』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晶亮晶亮,即使狡黠也天真无邪,看起来好像真觉得是那么回事儿似的。皓君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终于有些不耐烦,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那是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再说,你看,这么多书,到时候我自己也提不动啊,你就当行行好,帮我个忙。』素帛拍着胸脯保证,完全将自己从小将她哄骗到大这码事抛到了脑后。
年少的皓君虽然长得老成,内心还是太单纯,容易轻信于人,却不容易抹开面子,就这样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只道是:『陪你去可以,但得你去跟掌教讲,而且不能耽误我功课。』
『包在我身上。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素帛满意地眼角一挑,笑意中明亮的狡黠如稍纵即逝的彗星一闪而过,招呼上皓君便出了门。
素帛系好面纱,跨出朱漆斑驳的门槛,就又变回了白衣翩跹、圣洁高贵的圣女。须臾之间,她面上的笑意消失了,眸中的光亮也隐去,唇角不再上扬,依旧是那张柔情似水的面容,便因此显得端雅了几分。
她就这样手持拂尘,一路穿过宽广的青灰色巨石铺就的神道,夹道残叶稀疏的老树,有法相庄严的神鸟瑞兽端坐于飞檐之上的侧殿,朝位于山顶的神庙走去。路上遇到的白衣教士们,不管男女老少,手上有什么活计,见到她都要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圣女长安』
她也无需一一理会,只顾走自己的便是了。
每当此时,皓君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羡慕。虽说也总有人向她低头,可都是低头,这背后的原因就截然不同了。向她低头的人多是怕她,向素帛低头的人则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他们打从心底敬爱着自己的圣女,相信她能给人间带来福祉。
但羡慕也就羡慕那么一下罢了,谁叫各人有各人的命呢。素帛有素帛的位置,她有她的位置,这都是高天之上执掌万物的神一开始就安排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都要按照预设的轨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就像桃树上结不出梅子,夏日不会飘起雪花,鱼只能活在水里,树不能从参天巨木往回长……人人如此,万物皆然,她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这样一想,她也就释怀了。
而素帛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一双灵动眼睛却暗中观察着,这个人的头发一看就好几天没洗,也太不注意卫生了;那个人衣服蹭上菜汤了还没换,回头要不让皓君提醒他一下吧;哟这株梅树修剪得不错哦,不知道谁的手这么巧……继而再从别人的穿着想到自己要带去书院的换洗衣物都准备好了没有,还有什么行李要张罗。等到了国师所在的神庙大殿,她已将包裹里的东西都回想个遍,得出了衣服还可以多带两件的结论。